“这些话我憋了好久了,都没有办法吐露出来,今天终于都讲出来了。”
身为武汉市某三甲医院的呼吸内科医生,刘医生亲眼见证了武汉是怎么被新冠肺炎疫情一点点吞没的。
从接诊第一个新冠肺炎发热病人,到门诊充满了这样的病人,她看到了在这次疫情中,她从医以来从未见过的医院最忙乱的景象。
期间她的亲人被感染、同事倒下,医院里进驻了外省赶来支援的医生,疫情虽然还在肆虐,但一切终于都在慢慢好起来了。
如今,刘医生还奋战在抗击疫情的最前线。
虽然她说以后再也不会相信所谓的“专家”了,但从她轻快明朗的话语声中,我们能听出,她对终将赢下这场抗疫战,依然有着无比坚定的信心。
元旦刚过完,我们科就收到了这样的病人,当时官方的通报中称之为不明原因引起的肺炎,我们与金银潭医院和疾控中心都联系了,疾控派人来我们医院做了消毒,然后把患者接到了金银潭医院。
但很快,我们门诊里这样的患者开始猛增。
到1月22日,我们医院被划为发热患者定点收治医院时,我们科已经被这样的患者包围了,一天从早到晚,看的全部都是这样的患者。
大约在1月10号左右,我们就意识到这个病有可能会人传人。
我们收的病人里面,有一家三口,爹爹和婆婆住在武昌,姑娘住在汉阳,爹爹和婆婆会去菜市场买菜,但姑娘从来没去过。
婆婆发烧在我们这住院时,跟我们说她家里爹爹和姑娘也都发烧了,后来到我们这做了CT,发现三人肺部都是相同的症状,我们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了。
而且,最先官方通报的疫情与华南海鲜市场有关,但我们后来收的患者与华南海鲜市场直接接触的越来越少。
我们收的第一例患者经常从华南海鲜市场进货,第二例患者就与华南海鲜市场没有直接接触史了。
华南海鲜市场在汉口,他在汉阳四新一个酒店工作,他们酒店的人会到华南海鲜市场进货,他与进货的人会有直接的接触。
后来每当有四新那边的患者过来,我们都会重点问一下他们的接触史,慢慢发现那里的患者越来越多。
我们科的病床是有限的,当我们收满了这样的患者后,我们就像平时一样,让患者登记排队住院,有患者出院了,就按照顺序打电话通知登记的患者过来。
但今年完全不一样了,登记的患者越来越多,但我们床位一直空不出来。
到我们医院划为发热患者定点收治医院时,我们登记排队住院的患者已经有两三百人了,而且还在一直增加,但我们完全没办法收进来。
在平时,我们通知患者住院时,他们可能已经在其它医院住院了,但今年其它医院情况也都和我们医院一样,都住满了。
急诊科医生也很崩溃,患者越来越多,本来晚上两个医生值班就够了,后来加到4个医生还看不完,都是这样的患者。
我们一开始怀疑人传人的时候,对不能住院的患者,就告诉他们回到家里尽量隔离,很多患者就问,家里有老人、孩子,怎么隔离?
我们甚至建议患者,如果条件许可,去住酒店隔离,也只能给一些最基本的建议。
有些患者本来不是这个病,但来医院看几次病发现越来越重了,患者就冲我们发火,说怎么越看越重,浑身都没力气了。
我们就意识到可能在医院看病时交叉感染了,我们就开始建议患者,如果能够在社区打针,就不要跑到医院来,外出时一定要戴上口罩,而且尽量去人少的医院。
但后来基本没有人少的医院了,到哪个医院都要排队,有时候排四五个小时才能看上。
你没见过病人多的时候情况,我当医生10多年了,从来没见过这么惨的景象,说实话那段时期心里真的很难受。
患者太多了,输液室里椅子不够,有些患者就自己带个小板凳,家人撑着根树枝挂上输液瓶。
有些开车来的患者,就坐在车里输液,车窗开个缝,把输液瓶挂在外面,还有些人抱着氧气袋输液。
前段时间患者都收不进来,方舱医院还没建起来,开放的床位也没这么多,我们急诊科超负荷运转,其他科的医生也调去急诊帮忙。
我去急诊科跑会诊的时候,看到平时空荡荡的走道里都是患者,连急诊外科的医生办公室里面也放了两张床,没有病床的患者就自己带小板凳,有的直接坐在地上输液。
我从来没见过急诊科这么混乱,那时候我感觉那里就像人间地狱一样,所以我们看到那位急诊主任发脾气的视频时,特别能理解,他是看着这么多患者无法及时救治着急啊。
我们科有个老病号,是慢阻肺,他家里的婆婆也看了好几天门诊,没办法收进来。
他70多岁了,跪在地上哭,求我们把婆婆收进来,我们当时心里难受极了。
因为婆婆情况确实也很严重,后来我们想了很多办法,把婆婆收进来了。
那段时期,感觉患者也都很绝望了。
平时患者排一两个小时队还看不上病,可能就要闹起来了,但现在他们一排好几个小时,等再久也没人发脾气,就安静的排着队,等着能够轮到自己看病,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充满了无助。
这次疫情,从一开始,官方发布的信息就和我们临床的感觉完全不同。
随着患者越来越多,我们心里也越来越紧张焦虑,但公众却一片祥和,很少有人戴口罩,但我们医院里已经都被这样的病人都包围了。
所以到了20号,钟南山院士说可以人传人后,我们医生反而放心了,因为这样大家终于可以高度重视起来了,要不然,连我家人都觉得我在过度紧张。
虽然我们呼吸科早期接诊这样的患者最多,但我们医院最先被感染的医务人员,反而是其它科的,因为我们呼吸科医生平时也都习惯性的戴着口罩,其他科没有这样的习惯。
这个疾病有潜伏期,患者最先表现出的症状很多就是食欲不好,然后就去了消化科,有些头昏头痛,就去了神经内科,这些科的医生最初并没有意识到防护的问题。
我们医院现在被感染的医务人员,大概有几十人了。
我们科最先倒下的是主任。在武汉封城那天,他就觉得有些不舒服了,我们当时还想他是不是就是胃肠型感冒,因为他当时不发烧,就是胃不舒服,有点拉肚子。
但他很快就发热了,做了CT,肺部已经有感染表现。主任现在还在住院,我们给他打电话,感觉他精神比以前好一些了,食欲也好些了,症状在改善。
然后我们副主任也倒下了,另外还有一个2018年才到我们科的年轻医生也出现了症状,我们科里已经倒下了两位年龄最大的医生和一位年龄最小的医生,刚刚又一位医生有了症状,CT检查发现有问题,但核酸结果还没出来。
另外还有两位护士也被感染了。
疫情刚开始时,我们科就有两位护士去支援金银潭医院了,还有两个护士怀孕,本来也都在一线的,但我们担心她俩被感染,坚持让她们回家休息了。
这样护士的人手就很紧张,而且越来越紧张。
在我们觉得压力越来越大的时候,江西老表来支援了,缓解了我们一部分压力,但我们还是要一直上班,只是倒班的时间稍微延长了一点。
我母亲在这次疫情中也被感染了。
她和我父亲平时住在家里,春节前后,她们去住养老公寓,这样不用自己做饭了,轻松一些。
1月21号,我父亲给我打电话,说我母亲的食欲一天天在下降,因为她平时食欲特别好,所以我就有些担心,但我妈妈一直说,没有关系,就是胃不舒服。
22号,我不放心,就开车去看他们,我送了一些口罩和备用药过去,他们看到我也很高兴,我妈妈说她精神还好,就是食欲下降了一点,因为医院里那种人山人海的情况,也不敢带她去医院看,然后我就回去了。
现在我很后悔,要是那时候把我母亲接回来就好了。
之后,我父亲在电话中一天比一天焦虑。但武汉已经封城了,我去养老公寓那边需要跨区,刚下高架就被警察就拦住了,因为我是从疫情重灾区来的,这边是轻灾区,所以不让我过去。
我当时就忍不住了,躲在路边大哭。
我在电话中跟我爸爸说,你们自己保重,我实在过不去,先吃一些我带过去的预防的药。
他们吃药的时候,被公寓的人看到了,就问怎么会有这个药,我爸爸说是我之前送过来的。
因为那时候药很难买到了,公寓的人就问能不能让我想想办法,给公寓里的老人也弄点药去。
我就赶紧和药剂科主任联系,他知道我是为公寓的老人开的,就破例给我开了几十盒,还给我开了个通行证,我以送物资的名义,终于通过了。
到了养老公寓,依然不让进去,我隔着大门让他们把药和口罩接过去。
我父亲带我母亲下来,我看到我母亲是被扶着出来的,她本来身体特别棒。
我正好带着听诊器,我说我要听一下,我想如果我听不出什么就放心了,但一听就听到双肺都有啰音,我说你得跟我去医院了。
在医院做了CT后发现,我妈妈双肺已经大面积感染,我当时非常担心,幸好她平时身体还不错,经过积极治疗,症状有一些好转了,现在还在住院治疗中。
我同学的父亲也被感染了,他70多岁,在武汉封城的时候发现自己发热,在中南医院做了CT后,让他去定点医院,他当时也没有车可乘,就自己走了两三个小时,到了定点医院发现人山人海啊,他等了7个多小时才看上医生,但也住不进院,他又走回家了。
我同学是独生子,全家都回北京了,只有老人自己在武汉,又没人照顾。
我就跟他说,实在住不了院就在家里,自己做好健康状况记录,按照我推荐的药物在家吃药。
我同学非常厉害,当时武汉很多药店都买不到药了,他竟然能把我推荐的药都弄到了。
他父亲也很厉害,他能把自己每天什么时间做了什么事,吃了多少食物,事无巨细都一一记录下来,我觉得这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护士才能做到的事情。
所以我能从他父亲的记录中,清晰的看到,他一天天在好起来,现在几乎都恢复了,就单纯在家隔离,远程指导他服药。
他全家都是老爷子强大的精神支柱,孙子每天在视频里面说,爷爷你要尽快好起来。
现在随着越来越多定点医院开放床位,方舱医院也建立起来了,我们医院终于没有以前那种人山人海的情景了。
现在好多了,一切都慢慢有序起来。
防护物资确实一直很紧张,我的导师有个熟人,给他们捐了一些,导师知道我们科已经倒下了几个人了,也很担心我们,就联系那位热心人也给我们捐了100套防护服。
那位热心人跟我们讲,有个医院的护士也向他求助,因为她准备进病区了,一套防护服都没了,她就哭着给他打电话说,能不能先匀一套给我,能不能先匀一套给我。
我听着真的好心酸。
这次疫情初始,上面下来的专家们让人很心寒。
我们都觉得情况越来越不妙了,连我们都发现肯定有问题了,我们非常寄希望于这些国家派下来的专家能够为我们说一句话,但他们最后得出来的结论却是没有人传人。
当时我们科室虽然没有医生护士被感染,但其他科、其它医院都有医护人员被感染了,而且有些病人明显是家庭聚集性的。
所以我们当时一直很疑惑,为什么会这样说?后来钟院士来了后,我们的防护才能到位。所以以后我再也不会相信那些“专家”了。
这次疫情中,老百姓的表现让我们感到非常温暖,我们现在不能回家,都住在免费酒店里。此前有些医护人员上下班,接送的司机也不收费。
我们也经常能收到爱心人士送的泡面或蛋糕,现在连尿不湿都有人捐了,这些让我们觉得非常温暖。
现在出院病人已经开始明显增多了,每天核酸检测人数也越来越多,两次阴性就能回家了。但是最近我们接收的重症病人也越来越多,因为方舱医院建起来后,我们定点医院慢慢只收重病人了,所以现在死亡率还比较高。
我觉得死亡率高的原因之一,是之前有很多患者因为住不上院,在家里一直耽误着。相信随着在社区滞留的病人都收治之后,就不会有这么多重症患者了。
我们呼吸科每年这个时候也都很忙,所以现在我也并没有那种压力非常大的感觉,我这人心比较大,我妈妈病情好转了,我就很开心了。
只是现在还看不到疫情的拐点,让我们有点担忧。
另外虽然防护物资还是很紧张,但相比之前的时候,我们就戴个口罩每天被发热患者包围,我觉得现在反而更安全一些,那个时候完全就是裸奔,只是我们还不知道而已。
因为怕把病毒带回家里,所以我一直没有回家,现在就是一心一意的工作,再咬牙坚持两个月,大概就能看到黎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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