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1897-1931),我国近代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优秀的诗人、作家,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等均有成就,其中尤以新诗造诣最高。徐志摩精通英文,深谙中西文化、文学,在诗歌创作方面,他通过翻译,接受、模仿、创造,深受泰戈尔、拜伦、雪莱、济慈、华兹华斯等多位东西方诗人的影响。
华兹华斯(William wardsworth,1770-1850),19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的杰出代表。类同于我国的山水诗人谢灵运、王维,华兹华斯在英国诗坛以描写自然的山水诗成就最高,华兹华斯和柯勒律治、骚塞等因为曾在英格兰西北部的昆布兰湖区居住,被称为“湖畔派”诗人。他们喜用象征,以浪漫笔调寄情山水,对徐志摩的抒情诗影响较大,有许多类同痕迹。这里主要以比较文学影响研究和平行研究的方法对徐志摩与华兹华斯的诗歌,尤其山水抒情诗做一浅薄之比较。
华兹华斯是当时英国保守的“湖畔派”诗人,被称为消极浪漫主义诗人。他喜爱写山水、花鸟,如《答谢自然的抒情赞美诗》、《水仙》、《布谷鸟》等。华兹华斯说:“自然对我来说是一切的一切。”“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都是由于作者具有非常的感受性,而且又深思了很久。”这是他强调诗歌既要超越人的知性、情与理融合;又要情感与理性相互平衡,合情合理。以徐志摩为代表的中国“新月派”诗人对自然、理性、格律的重视,是对华兹华斯诗学思想的良性接受。徐志摩强调诗歌的情感性,在多篇文章中提到华兹华斯,认为大自然是一本绝妙的书。
华兹华斯心目中的自然,首先是对风景画家们眼中自然的继承。他那篇传诵后世的英国浪漫主义压卷之作《丁登寺旁》:
我感到
有物令我惊起,它带来了
崇高思想的欢乐,一种超脱之感,
像是有高度融合的东西
来自落日的余辉,
来自大洋和清新的空气,
来自蓝天和人的心灵,
一种动力,一种精神,推动
一切有思想的东西,一切有思想的对象,
又穿过一切东西而运行。
这首诗以普通人生活为题材,表现了热爱自然山水和荒山大泽的情思。这种爱山、爱水、爱自然、爱神思漫游的思想,极大地影响了徐志摩。对于诗人来说,人与自然的关系就是相互交融的关系。华兹华斯强调自然的感情在诗中的重要性,大自然的种种景致使浪漫诗人在都市的孤独和人世间的痛苦之类的忧郁中渐渐释然、坦然,心灵变得纯洁、恬静、善感又充满爱心。作为崇尚浪漫,喜用象征的“新月”诗人徐志摩也写了许多超越时间、空间,描写自然,讴歌自然的诗,在这些诗中既有理性的色彩,又有神秘的内质,是人性、理性、神性的统一体,比如他的代表作《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新娘;
波光中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清草更清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谰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离别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首诗也写出了自然是快乐之源,这种快乐来自诗人对大自然新鲜的获得、感觉。
就主题来说,徐志摩与华兹华斯的诗都歌唱自然的美。徐志摩写山、水、花、鸟,如《东山小曲》、《再别康桥》、《昭雾里的小草花》、《杜鹃》;华兹华斯讴歌田园生活,描述淳朴自然,喜爱山水花鸟,如上文所述《答谢自然的抒情赞美诗》、《水仙》、《布谷鸟》等。而且两位诗人兴趣接近,如华兹华斯在《孤独的收割者》等诗中表现出的对老人、小孩的同情与怜悯,徐志摩在《古怪的世界》、《在不知名的道旁》等诗中也有同样的情景。再有徐志摩和华兹华斯的许多作品中都表现出相同的思乡主题。可见徐志摩与华兹华斯确有异曲同工之外,都比较注重未被文明污染的自然、简朴的乡村生活,并注入内心的感怀、深刻的思想内容。
十四行诗是格律韵式最为严谨整齐的一种西方抒情诗体,二三十年代,中国近代许多诗人,尤以“新月派”徐志摩、梁宗岱等为代表,曾翻译、引用和移植这种诗体,尝试创作十四行诗,掀起了一股创作十四行诗的高潮。
先看一例华兹华斯的十四行诗《威斯敏斯特桥上即景》:
世上没别的比这更加美丽,
要是谁竟能忽略这动人的美景,
那么这个人真有个迟钝的性灵;
现在,美丽的清晓像一袭晨衣,
照着这都会,静谧而一览无遗——
船舶塔楼,剧场教堂和圆层顶,
从野外和高外望去,分明——
在无烟无雾的明朗空中闪熠。
太阳从没用它那华美的初照,
把山谷和岩石染得更加艳丽,
这宁静我真从未见过或感到!
泰晤士河自由自在地轻快流去;
上帝啊!那些房屋看来都睡着,
那颗强大的心脏正躺着歇息!
这首诗描写在露水微动的清晨,诗人站在威斯敏斯特桥上眺望远处城市的所见所闻,全诗笼罩着一种宁静、优美、庄严的情调。
现再举一例,以做探讨。在对徐志摩和华兹华斯的诗歌作品比较中,有这样一种情形:徐志摩的十四行诗《云游》和华兹华斯的《黄水仙》极其类似,两首诗的描写都超越了大自然中的客观景物,具有一种奇异而神秘的力量,跟诗人同命运、共思索,在这些自然景物上正寄托着诗人的情怀。从《黄水仙》其英文名 I 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从中文看也有“云游”之意味,《黄水仙》第一节:
我独步漫游,像一朵白云,
浮沉飘飘在丘壑间,
突然我见眼前一大片,
金光闪闪的水仙;
在湖畔林间,放眼望,
微风拂动,舞姿翩跹。
诗人把自己比作一朵流动的白云,高高的飞扬在峡谷和山巅,忽然白云看到地上的一片黄水仙在湖边的林间随风起舞,心中顿时充满了欢乐。情景交融、意象鲜明。再读徐志摩的《云游》: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诗的主体是流动的云,它自在、轻盈,在地面的一涧水上投下了明艳的云影,使流水从梦中惊醒。两首诗都是以流云引出起舞水仙和明艳云影这些鲜艳的意象,构成美丽的意境,令人赏心悦目,使人感到温馨亲切。两诗的象征比喻以及由此引发的诗人情感是类似的:在相同的空间——天上和地面;在相同的运动轨迹——云的飘来逝去;有相同的结果——云影和水仙花的消失。不同的是徐志摩是从地面上仰恋空中云,华兹华斯则从天上俯瞰地面上的花。两首诗的构思也是十分相似的,都是以空无依傍,自在逍遥的白云表现一种超脱人间烟火的清远之意。再从节奏、音韵、情调上看,彼此也是非常接近的。只不过一是英文,一是中文。
徐志摩和华兹华斯都常通过写景抒情和自然间象,表达思乡、怜悯、恬静之心。徐志摩与华兹华斯对自然的共同兴趣如此接近,不能不说他是接受了华兹华斯的影响。徐志摩把自己的各种人生观和人生理想都融入了大自然的景物和气象之中,正体现了华兹华斯“人类的感情与自然的美好景物是相联合的”自然观。
例如华兹华斯的《黄水仙》中的意象呈现出和谐优美的意境,那是人与自然或人与人的和谐,这里看第二、三节:
犹如群星在银河,
形影绵绵光灼灼,
湖畔蜿蜒花径长,
连成一线无断续。
一瞥之中万朵花,
起舞蹁跹头点啄。
湖中碧水起涟漪,
湖波踊跃无花乐——
诗人对此殊昂,
独在花中事幽躅!
凝眼看花又看花,
当时未解伊何福。
诗人写了湖泊、碧水、小河、花儿等意象,这些都是浪漫主义诗歌中常见的景色。在这里,湖边树下丛丛水仙翩翩起舞的意象,跟诗人心心相印,成了诗人快乐的伴侣,在诗人孤独寂寞时给他无尽的慰藉。诗人长年隐居在明媚的英格兰湖区,在冥思和苦想中度过了大半生,他主张更多地描绘大自然,用自然陶冶人们的情操。这就与徐志摩在精神上追求十分相似,徐志摩是“自然的崇拜者”,认为自然有“无穷无尽的意义”,一切伟大深沉、清明优美的思想,都埴根于风籁中、云彩里,埴根于山势与地形的起伏和花草的颜色与香息中。正如徐志摩的《乡村里的音籁》:
小舟在垂柳间缓泛——
一阵阵初秋的凉风,
吹生水面的漪连绒,
吹来两岸乡村里的音籁。
我独自凭着船窗闲憩,
静看着一河的波幻,
静听着远近的音籁——
又一度于童年的情景默契。
通过两者的比较,无论是在作品的诗情格调方面,还是在作品的韵律结构方面,都使我们感觉到:在徐志摩和华兹华斯同样清丽而和谐的诗行里,都融入了优美的蓝天白云和山光水色、恬静优美的心绪,这是意和象的结合,使我们感受到同样的浪漫诗歌的风韵。这一点我们在华兹华斯的《这世界》、《露西》,徐志摩的《五老峰》、《一星弱火》等其它的抒情诗中都能找到例证,他们都创作出了人类的情感与自然美景和谐结合的绝美意象。
比较而知,徐志摩接受华兹华斯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他崇拜华兹华斯,模仿华兹华斯,把华氏的诗歌视为“不朽的诗歌”,把华氏当年隐居的湖称为“柔软的湖心”,当作自己神往的境界。两位诗人在创作题材、意象塑造、艺术手法、诗体结构等方面都有明显的类同影响的痕迹,异曲同工而又斐然出色,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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